16 葵花残篇（一）
一天前。
司空晦拉上铁栅栏，熄灭手电。
“你，你要干什么！？”
“嘘~”
司空晦给了竹村一个噤声的眼色，向着栅栏外望去。
这里，可能是埃兰城下的排污沟渠？
——在来的路上，司空晦的确经过了排污渠，但一路走来，渐行渐下，作为一座工业时代的城市，排污系统修到这么深的地下，自然是极不合理的。
栅栏外，是开凿得不规整的圆形通道，崎岖的岩石上，爬满了某种不断蠕动着的，泛着淡淡荧光的肉膜。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哒哒哒哒哒！——”
奇怪的声音从通道的尽头传来，竹村听到那声音，霎时间满脸煞白。
“它来了！它追上来了！”
他惊声尖叫：“啊啊啊啊！——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我就不该听你的！我就不该离开保罗老大的身边！”
司空晦斜视他一眼，捏紧拳头，然后又松开。
给他两巴掌，他就安静了，但这具八十岁的肉体打不过他，万一让他情绪彻底崩溃，自己反倒危险……
他现在只要不发疯就好。
至于那个东西……
司空晦看着通道那边，已经渐渐现出真形的怪声来源，插上栅栏的插销，稍微后退了半步，但也没退太远——他得提防着竹村发疯之下打开栅栏冲出去。
所幸，竹村虽然已被吓得癫狂，但还没做出什么过激之举，他只是站在司空晦身边，浑身颤抖的看着那个东西。
那个块长了十对手脚的肉块。
不算四肢，啊，不对，是不算二十肢，主体躯干大致上和一头熊差不多，竖直起来有超过三米，没有眼睛鼻子，只有一上一下长在躯干最中央的，两个圆形口器。
它的手脚就是人类的手脚，关节以诡异的弧度扭曲着，像是蜘蛛一般，从远处飞快爬来。
咔嚓声是两个口器发出的。
哒哒声则是手脚上的坚硬角质磕碰在地上的声音。
眨眼之间，那怪物便冲到了眼前，司空晦眼睛都不眨一下，眼睁睁的看着它跃起扑来，眼睁睁的看着口器中错落纠缠的尖牙，眼睁睁的看着……
它重重撞在铁栅栏上，坠落在地，疼得一边大滚，一边咔嚓怪叫。
司空晦挑了挑眉毛。
没估计错。
它的体型和成年北极熊差不多，刚才和那些锦衣卫搏斗时也没展现出什么奇怪的能力，也就是说，它就是一只比北极熊更能打一些的北极熊。
这铁栅栏很粗，连大象都未必能打破，它，当然也不行。
身旁的竹村已经尿了一地，他惊魂未定的看着栅栏那边的怪物，颤抖的声音里有几分惊喜：
“它，它，它过不来！”
“是的，我们暂时安全了。”司空晦说。
——这到底怎么回事？
——保罗去哪儿了？
这件事，得从三个小时前说起。
…………
三个小时前，狮相门的事情结束后，保罗带着两人一路尾随安德烈进入了地下污渠。
这地方可不好。
现代都市的下水道系统更有规划，除了味道难闻一些外，大体上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而这里，下来之后便是过膝的粘稠污水，水中漂浮着各种脏物，规划得一塌糊涂，刺鼻的恶臭让人几欲晕倒。
保罗在取出两个防毒面具给两人之后，便带着他们，沿着追踪鸟留下的痕迹，一路深入。
自始至终，司空晦计算着步伐，时不时会掏出指南针，分辨一下方向。
杰克张问古晟的那句话：‘你好好研究过埃兰的地图吗？’
司空晦研究过了。
他全都背下了。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保罗带着两人抵达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污水中间，有一个三米宽的洞。
从洞口往下看去，下面还有一层。
这就很奇怪了，这里本来就是埃兰地下，地下原来还有地下？
保罗蹲在洞口，施了两个法，确认安全之后，带着两人跳下。
——这个洞的位置，很有意思。
司空晦一路计算着移动轨迹，他们从狮相门附近下来，从步数和方向看，这地方，大概是租界正中心。
租界正中心是什么？
是三宝公公的巨型雕像。
安德烈已经确认和邪神信徒有关，他逃到这里——目前情况看，这里像是他们的据点？老巢？
还真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保罗带着两人继续往深处追，一路上他时不时会停下，施展两个侦测法术，确认周围是否安全，司空晦在先前大致了解过一些保罗的能力。
魔典法术中的侦测能力非常变态，不是看周围是否有人，是否有机关陷阱，而是看周围是否有‘被发现的可能性’。
这是因果律级别的侦测能力，当然，也不是绝对的因果律，法术的范围很小，而且效果还得看你与‘被侦测目标’之间的差距，如果差距太大，不仅无法探知危险，还会被提前发现。
所以这也是保罗在这个团队中地位仅次于杰克张的原因，他不仅是个可以制造弱效魔法物品的炼金术士，还是个优秀的侦察者，除了战斗力不强，没有缺点。
——哦，还是有缺点的，性格缺陷太突出。
污水渠下面这一层干净多了，但味道却更加恶心，如果不是戴了防毒面具，司空晦和竹村恐怕根本无法在这里活动。
因为这一层都是大约三四米宽的，被开凿得并不平整的圆形通道，通道里到处散落着血肉模糊的事物。
那些满地的蛋白质脂肪组织，和烂肉里的蛆虫，看起来真是太降san了。
不过所幸看起来不像是人类的组织，更像是海洋生物，司空晦在某几个角落看到了大块的鱼骨，像是鲸鱼？
再往深处走了一段距离，通道两侧出现了许多铁栅栏，这便是后来司空晦和竹村躲藏的地方了。
栅栏之后，是凹陷的房间，房间里的陈设……
看起来像极了屠宰场。
巨大的案板，案板上的剔骨刀，剔骨刀旁被随意分成两堆的骨头和肉块。
然后保罗就不愿意再往前走了，因为墙壁上出现了薄薄的肉膜。
他甚至连侦测法术都没有使用。
“我们不能再往前了，”他说，“这地方太诡异，还是先回去和队长报告。”
“您不是有意识沟通器么？”司空晦道。
他其实不该说话的，任何话，都不该说，和保罗在一起，就该老老实实当个木头人，别招他高兴，也别让他讨厌。
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因为机会一直没等到，如果回去……
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和保罗单独相处了。
“从下来之后，信号就被屏蔽了。”保罗说。
好吧，那就没办法了。
这便是保罗这个小王八蛋最大的优点，他太坏了。
司空晦见过太多这种人，校园霸凌、职场欺凌……实际上是弱者挥刀向更弱者。
自卑与恐惧萦绕在他们心头，越是缺少什么，便越要强调什么。
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色厉内荏的本质，在面对真正的困难时，一定会退缩。
如果换了古晟，在这个时候多半会选择试试——这可不是优点。
保罗的选择是对的，嗯，司空晦认为是对的，在情报缺少的情况下，宁愿错过，也不要冒险。
可这样一来，司空晦就错过这个好机会了。
能和保罗一组单独行动找想办法弄死他的机会可不多。
当然，这可不是因为他扇了司空晦两耳光，这件事司空晦其实一点都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保罗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自己的威胁。
这种人放什么地方都是祸害，更不要说，他对司空晦的态度本来就不好，无论司空晦未来想要做什么，他莫名其妙找茬的可能性太高。
但是，没有机会就是没有机会，司空晦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怂恿他继续往前走，要是这么做，他多半会让司空晦去探路。
看来只有等下次……
不用等下次，因为机会来了。
就在保罗带着两人准备返回时，另一个方向，来人了。
地下通道错综复杂，如果这里是邪神信徒的巢穴，那么应该不止一个入口。
保罗给两人施了个隐身术，躲了起来，在看到来人时，司空晦终于确定，的确不止一个入口。
是锦衣卫。
十三名锦衣卫围着一个圈……不，是十二名。
前面六名，后面六名，而被围在圈里的那个人……
「小卓子☆☆☆☆（西厂九档头）」
「描述：西厂厂督曹真的关门弟子，深受曹真喜爱，年纪轻轻便被提拔为九档头。」
是西厂的人。
锦衣卫、东厂、西厂，都是直属大明天子。
但因为权力机制的不同，锦衣卫实际上是受东厂辖制，而这两者，又同时要受到西厂的约束。
东西二厂，是权力机关，锦衣卫，是执行机关，换句话说，命令，东西二厂下，架，锦衣卫打。
两厂的番役都是自锦衣卫中选出，无论是人事还是管辖权都高度重合，这也是厂卫之争的一个重要原因。
可现实世界中，西厂其实并没有存在很久，厂卫之争虽然贯穿明史，却也并没有许多人想象中那么严重，因为如果没有西厂的加入，锦衣卫和东厂的矛盾并没有那么激烈。
而在这个世界，西厂一直存在，所以才打到了竟然要锦衣卫指挥使亲自下场策划刺杀西厂厂督的地步。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西厂的人出现在了这里。
司空晦悄悄看了保罗一眼，后者看着深入通道的锦衣卫，眉头紧锁。
司空晦还是不能说话，一个字都不行。
保罗本身的性格，以及和自己的关系，都和古晟大不相同，司空晦有九成九的把握怂恿他继续深入，但如果这么做，自己的存在感就会太高。
机会的反面，是风险。
还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深入就是冒险，搞不好里面是十死无生的绝境，进去所有人都完蛋。
但只要不是十死无生，而是九死一生、八四二生……甚至于一死九生。
如果遇上危险，保罗一定会全力自保放弃新人。
如果由我开口，遇上危险，保罗一定会在全力自保放弃新人的同时，把账算在我头上，到时候，我所要面临的，就是危险本身+保罗的明杀暗害。
不能开口，甚至都不要看他，做个木头人，眼观鼻，鼻观心。
“我们也进去看看。”十几秒后，保罗作出了选择。
司空晦低着头，默默跟上，防毒面具下，他的眉毛挑了挑。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阴谋诡计，只有人性的弱点。
即便死亡在天的那边，懦夫也会畏惧，所以保罗嗅到一点儿危险，就不会尝试。
但懦夫，总是想要讨好强者。
所以在有西厂的人在前面探路之后，保罗，不想两手空空回去见杰克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