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知道了,这边还有事,我先挂电话了。’

    挂断电话,苏航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下意识地回过头。

    见到苏松屹之后,先是一愣,紧接着有些紧张,再就是些许的欣喜和拘俗。

    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这是看到他之后,在苏松屹脑海中首先蹦出来的想法。

    他突然不想往前走了,想回头赶紧离开。

    “总是要面对的。”

    一旁的方知燁摇了摇他的胳膊,鼓励道。

    苏松屹任由她挽着自己的手往前,有些不安,又有些心安。

    “叔叔好!’

    见到苏航之后,方知媾礼貌地道了谢,从方槐那里了解了一些关于苏航的事之后,她倒也不是很讨厌他。

    “哎!你好!’

    苏航见到了方知嫜,脸上浮现出很是和蔼的笑容。

    反复打量了一番方知燁,越看越觉得满意。

    “来这边坐吧。”

    姐弟两人跟在他身后,穿过沿途的小径、

    满堂的宾客,苏松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在一起。

    孩童四处奔跑,手里拿着遥控的直升机玩具和糖果,一边欢笑,一边追逐。

    大人们板着脸,呵斥着孩子,让他们小些声音。

    上了初高中的男孩女孩既没有笑容,也没有伤感,自顾自地低头玩着手机。

    最后是灵堂的主人翁,一具枯瘦的遗骸。

    苏远山是傍晚死的,决定中午送到殡仪馆火化。

    生前应该是挺结实的一老头,胡子拉碴的,国字脸,眉骨有些凸出。

    死后的嘴唇泛起灰白,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憔悴。

    桌上燃着香薰,还有一些融掉了一半的白蜡烛。

    灵堂里满是哭声,那些年纪小些的小辈们,没什么反应,脸上浮现出来的是一种漠然,或者说不耐。

    中年妇女聚在一起,哭得声嘶力竭,却也没见几个真的有流泪的。

    “节哀顺变。

    “节哀吧。”

    这样的话不时从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口中说出,一边说,一边抹着混浊的眼泪。

    倒也不是真的为死者哭泣,而是想到自己在不远的将来也会有这么一天,不免悲从中来。苏松屹本不想跟在苏航身旁的,但看着满屋子里不想接触的人,还是站在了他身旁。

    “这是?”

    苏蔷走到了苏航面前,看着一旁的苏松屹,隐约有些惊讶。

    苏航本来想说“我儿子”,但怕说出来会让苏松屹心生不满。

    作为亲生父亲,竟然会有这么卑微的感觉。

    他踌躇了一会儿,侧目看向苏松屹,对苏蔷说道:“你侄子。’

    说罢,他又对苏松屹介绍道。

    “这是你姑姑。’

    “没印象了。

    苏松屹淡淡点了点头,其实对于家族里的一些亲戚,他还是记得的。

    “呀!你是松屹啊?都这么高了!以前才齐我这里呢。’

    苏蔷比了比自己的小腹,似乎很是惊讶,她的呼声一下子就吸引了满堂宾客的注意。

    大家纷纷看了过来,老一辈的人看得最多,说着“这小家伙长得真俊”之类的话。

    中年妇女们一边打量,一边窃窃私语

    小辈们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玩手机。

    “我是你姑姑,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苏蔷是个打扮得很精致的都市女性,衣着和妆容都很讲究。

    长相和气质也不差,但苏松屹总觉得她精于算计,而且喜欢假客套,特别虚伪。

    所以苏松屹不怎么喜欢她。

    “这位是?’

    苏蔷又看向方知燁。

    “她也算是我女儿,我和她爸是很好的兄弟,松屹这些年就寄养在她家。

    苏航缓缓解释道。

    方知媾闻言,侧目看了看苏航,内心的拘俗和不安顿时少了几分。

    “哦,是这样啊。

    苏蔷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问了。

    前来搭话的七八姑八大姨很多,不管有没有往来的,都要套下近乎

    看着一旁不怎么说话的苏航,苏松屹大概能理解她们为什么那么热情。

    话题围绕着苏松屹现在的生活展开。

    “现在的成绩怎么样啊?你表哥现在在一本大学,要是你不会的,可以在学习上找他交流交流。’

    体态有些臃肿的大姑妈,说这话时言语间满是自豪。

    她家好不容易才出一个大学生呢,逢人就要问人家孩子在校的成绩。

    苏松屹没怎么开口说话,一旁的方知燁幽幽地道:“我们俩保送北大的。’

    这话一出,大姑妈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灵堂里的人纷纷频频侧目,在苏松屹身上停留的目光又多了许多。

    “哎呀!北大啊,那可了不得!’

    “读再多书也没什么用,还不是要给人家打工,北大毕业都有卖猪肉的?”

    一个有些尖酸刻薄的中年妇女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你可劲酸吧你,你家儿子三本线都够不着,两百分上個了大专,也没见你不让他读啊。

    一旁的男人闻言,嗤之以鼻。

    “多读书是好事,但是不能光要会读书,还要有情商!有智商没情商可不行,情商更重要哩。’

    有个不认识的亲戚对着苏松屹开始说教,苏航对苏松屹说那是姑父。

    苏松屹只是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这社会总有些人,把圆滑当做智慧,把麻木当做深沉,把世故当成成熟,他们大肆鼓吹着所谓的“情商”。

    殊不知,这些人连情商的真正意义都没能理解。

    情商固然包括人与人互动的层面,但情商的意义并非指谄媚、奉承、巴结、虚伪。

    “你爸现在赚了好多钱哦,你一定要好好孝敬他,不然以后怎么接他的班啊?’

    类似于这样的话层出不穷,还有诸如“你在那边家庭过得怎么样?继父对你好不好啊?”这样看似关心,实则多管闲事的问题。

    “给你爷爷上柱香吧,你小时候,他还是很疼你的。”

    家族里一个年级比较大的长辈,看向苏松屹的眼神还算和蔼。

    苏松屹想了想,没有拒绝,拿起一根香薰点燃,走过去,插在了香炉上,作了两次揖。苏航也跟着点了一根香薰,上完香,似乎是有些口渴了。

    趁没人注意,他顺手拿起一个灵台果盘上的梨,咬了一口。

    汁水丰满,口味甘甜。

    “挺甜的,要不要来一个?”

    他对苏松屹说道。

    苏松屹看着他直接偷吃贡品,略微有些愕然。

    “你是他孙儿,他不会介意的。”

    苏航轻声说道。

    苏松屹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索性也跟着他拿了两个梨,还将其中一个给了方知燁

    方知嫌有些无语,接过梨放在了口袋里。

    躲在隔间的房间里吃完了梨,父子俩又一起去了卫生间,洗干净手,回到灵堂,继续上了次香。

    三个人,两对父子。

    老人已经逝去,百年后不过一捧黄土

    中年活了一半,埋了一半。

    少年风华正茂,十六七岁,花一样的年纪。

    哭丧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作为与死者最亲密的苏航,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眼泪自然也是没有的,他只是点了根烟抽了两口。

    抽烟倒也不是因为父亲死了难过,他感到难过是因为,自己在父亲葬礼上没有一滴眼泪。倘若自己有一天也死了,他的儿子出席他的葬礼,应该也不会流泪吧。

    这样一想,也挺悲哀的。

    苏远山这个爹当的失败,他儿子也不是个好爸爸。

    苏航侧目去看苏松屹,见一旁苏松屹微微别过脸,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去找烟灰缸

    但是他没有找到,家里是没有烟灰缸。

    他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将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然后扔进了垃圾桶。

    三姑六婆的哭泣声越来越吵闹,苏松屹有些厌烦了。

    他最讨厌成年人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明这些人都不怎么喜欢苏远山这个人,却还要惺惺作态地挤出几滴眼泪。

    “什么时候可以吃席?我饿了。’

    苏松屹对苏航说道。

    这是父子俩见面后,苏松屹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他话音刚落,灵堂里的亲戚们一齐看了过来。

    很快就有人小声嘀咕“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真没礼貌”。

    “我也饿了。’

    苏航微微一愣,旋即点了点头,他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

    “有哪些菜可以吃?’

    苏松屹不想听那些亲戚讲苏远山的事,他真的挺想知道,等会吃席可以吃上几个菜。“有二十多道,海鲜、川菜、粤菜都有,还有佛跳墙。”

    苏航淡淡地道。

    “佛跳墙是怎么做法?粤式改良的?还是传统福州菜的做法?”

    “是福州菜。”

    “福州菜的做法,汤太浓厚,知媾姐喜欢粤式改良的,因为很鲜。”

    苏松屹继续说道,苏航连连点头,仿佛也来了些兴致。

    一旁的方知燁看着父子俩在葬礼上一本正经地讨论着吃席的菜,满头黑线。

    他们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安静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航子啊,你爸走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一会儿,就有上了年纪的长辈指着苏航的鼻子教训起来

    在这个时候,苏松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苏航给他讲过《局外人》。

    默尔索在妈妈的葬礼上没有哭,因为他是一个过得更加理性和自我的人。

    理性和自我到与芸芸众生的价值观相悖,因此失去生命。

    律师和法官把他平常的行为在辩护过程中无限放大,断定他是一个没有感情且冷漠的人。妈妈的葬礼上他没有哭,所以他冷血

    他开枪杀了人,所以是主动行凶,而不是正当防卫。

    他想过辩护,但世俗的喧嚣与潮浪淹没了他的声音,他一个人无力与整个社会的冷漠和荒诞氛围对抗。

    所以,他不做挣扎,不做解释。

    对那个压抑的社会氛围,他厌倦了。

    所以他说,希望自己被处决的那天,有很多人对他致以愤怒的呐喊,好让他在死去时不至于那么孤独

    全场质疑和不解的眼神中,苏航蹙着眉思索着。

    随后,他对苏松屹说道:“我也喜欢粤式改良的佛跳墙,等会我让酒店送一份过来。”质疑的声音更甚了,和苏航站在一起,苏松屹有一种奇妙的安全感。

    就好像,在这一刻,两个人成了“战友”,一同迎着那些长辈的眼神。

    看什么看?

    爷爷又怎样?

    他不曾爱过我,我对他也没有牵挂。

    如果不是因为他,那个家就不会散,这些年也不会发生那么多事。

    我无法去为一个毫无印象了的过客伤感,我只能做到不去憎恨。

    打人是暴力,骂人是暴力,强迫别人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感受,同样是一种暴力。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被你们定义好了?

    在葬礼不跟着你们一起惺惺作态地流泪,就是不孝?

    可惜,這些话苏松屹不能说出口。

    一旦说出口,就有人给他扣上不肖子孫的帽子。

    “他可是你爷爷啊!’

    “死者为大!’

    这样的话一定会有人说的。

    “赶紧安排人就坐,差不多该开席了。”

    苏航扭过头,对苏蔷淡淡地道。

    “好。

    苏蔷闻言,不禁有些无奈。

    酒店订的菜很是奢华,在葬礼的仪式感上,苏航还是尽了孝的。

    “这么多好菜啊?’

    看着餐桌上的珍贵食材,苏松屹不禁有些感概

    “是啊,你爷爷吃不到咯,只能看着我们吃。”

    苏航一本正经地道。

    在同一个餐桌上,还有王雪彤和张钰,柳钰也就是苏航再婚的對象。

    “方姐姐,我们又见面了。

    王雪彤笑着招了招手。

    “柳姨?雪彤,你们也在这里?”

    方知嫜感到很是惊讶,没想到会和之前请她来做家教的人,在一个餐桌上。

    “我们也要参加爷爷的葬礼嘛。”

    “爸,他原来就是我哥啊?”

    王雪彤眨了眨眼睛,眼睛一直盯着苏松屹看。

    苏松屹之前在比赛上演奏的曲子,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听到王雪彤的话,方知媾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联想到每次家教时,苏航都不在家,柳钰给她的钱又多得不同寻常,方知媾这才恍然,原来苏航一直变着法接济着她家。

    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后,方知嫌对苏航又多了些敬重和同情。

    “你是松屹吧?我之前在钢琴比赛的时候见过你。’

    柳钰微笑着,维持着长辈的亲切感。

    “阿姨好,妹妹好。

    苏松屹很礼貌地打了招呼,然后就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顾着吃饭

    “这个石斑鱼,你尝尝,觉得怎么样?’

    柳钰将一盘石斑鱼转到了他面前,對于苏航的儿子,她还是希望能打理好关系。

    “他不吃鱼的。’

    苏航连连摇头,换了一盘白切鸡到他面前。

    “这个可以,试下?’

    过去了这么多年,苏航还记得他不爱吃鱼,倒是让苏松屹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尝了一小口鸡肉,苏松屹连连点头。

    “鸡肉品质非常好,挺好吃的,但是这个蘸料多余了,没这个必要,浪费了食材的鲜味。

    “那个肘子呢?’

    “肘子做得还可以,但是那个乌鸡瓦灌汤简直是糟蹋了大好的食材,换我来做,肯定做得比这厨师好。

    餐桌上,父子俩大快朵颐,吃嘛嘛香,全然没有出席葬礼的悲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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